1.仿佛就在身边

    我自小就自诩为不会流泪的女子，可这些天总是情绪失控，眼泪不经意地就会簌簌地流下。明明知道泪源在哪里，可忍不住瞪大眼睛要去看那些纷飞的信息，去想那些人，去推测那些事，不住地揭开心灵那一块块痂。

   一场100公里山地越野赛，竟然成了“死亡之旅”。172人参赛，21人遇难，21个家庭瞬间支离破碎，给中国跑者心里留下沉重的阴影。

   郁闷压抑，扎心揪心。

   似乎这一切离我很近很近，我都闻到那血腥的气息了，我都听到那些亲属跑友们的哭声了，因为那遇难的鲜活的生命中就有我儿子的好朋友。

   儿子微信告诉我的时候，我顿时语塞，连祈祷的表情都没点，我无言，我木然。

   儿子的悲伤是深浓的，当天一组九宫格图加简短的文字：

   你总有发不完的朋友圈  说不完的话 跑量和饭量都让人羡慕

   回忆起2019年utmb（环勃朗峰）赛后 在安纳西我和你走在大家后边 你说这里真漂亮 有机会你想来这里比赛  我说先给你拍几个照片 你发朋友圈用 我们偷偷买了两个冰淇淋 一边吃一边笑 那天 空气温暖 阳光明媚……

   你就停留在那里 休息吧

   梁神走好

   儿子回忆的细节，梁神再也感知不到了。作为越野跑者，儿子再不能跟着他一起参赛了，作为越野摄像，儿子再也不能跟拍梁神了。

   这位“梁神”名叫梁晶，是中国超马的领军人物，他还被称为“梁大将军”，在八百流沙400公里超级越野跑获得冠军称号。“最快超马”是他保持了国内选手超马纪录的称号。过去的六年里他跑的60场ITRA注册赛事，其中30场他夺得冠军。他为了越野跑辞掉了工作，成为职业选手，他的妻子是跑友，女儿刚刚两岁，他是农村土生土长的庄稼娃，因跑步为村子争了光，他还开玩笑地请村长为他塑个像。这下子，像谶语，他倒在了曾经3次夺冠的黄河石林越野赛道上，膝盖都磨破了，CP3打卡点距他近在咫尺，他真的成了烈士。

   江河悲泣，大地呜咽。

 悲伤的何止我和我的儿子。

 悲伤的几乎是中国的所有的跑者。

    我想从悲伤中自拔，可却像掉进沼泽，越挣扎陷得越深。

   得知噩耗的那个早晨，我从净月潭环潭跑归来，天降小雨，我揶揄老天有眼，不淋我。可谁能想到，这边的天有眼，大西北的黄河石林那儿老天无眼。

   坐进越野车里，打开手机，发现跑团朋友圈里气氛异常。我的眼睛瞪大了，几乎不敢相信，又看了一遍，怎么可能，这在世界越野史上恐怕也是绝无仅有吧？

立即想到酷爱越野的吾儿，不是担心，而是庆幸，因为他的健牧跑步俱乐部昨天22日在深圳大脑壳山中有赛事，远离了这场灾难，这让我没有慌乱。

     2.到勇士落难地送行

 凡是重大的越野跑儿子很少缺席。甘肃银川景泰黄河石林越野赛，我早已注意到，我曾经驾车去西藏路过那里，十几年前那里民风古朴，自然景观壮美奇特，这场越野我以为儿子一定不会错过。

    意外的是，他真的就错过了。

我很少给儿子任何建议，作为母亲指导孩子的时代已经过去，吾儿做什么我只有投赞成票的份，能跟上趟，就说明我还未老，是我的莫大的欣慰。

儿子错过了黄河石林越野，就像与一次雪崩或海啸或地震擦肩而过。

可是他没有因此而释然。他沉默着，一天、两天、三天，他久久地沉默，让人感到无比压抑。也许是英雄之间的惺惺相惜，也许是身为跑者的同命相连，他的悲伤，我在几千里之外都能感应到。

儿子小时候，亲友们总是批评我惯孩子，就算是吧，那么，是奔跑重塑了我家的小男子汉。他不光跑马拉松，越野跑、铁人三项：环雷公山100、羊台山100、张掖祁连100、香港HK100、大连100、长白山100、崇礼100、阿尔卑斯山环勃朗峰超级越野、云南腾冲越野、菲律宾大铁……他无数次体验了完赛的喜悦和鲜花，也经历过中途弃赛的无奈和痛苦，他在奔跑中成长成熟，他创办了firstRun首映工作室，他有独特的优势，边跑边摄，将那些越野、铁人三项、马拉松的大咖们的英姿表现得淋漓尽致，于是，他结识了很多大师级的跑友。

他的镜头里有环大鹏半岛百公里越野创始人白斌，有欧洲巨人之旅330KMTDS组别第十、国内排名第一的运艳桥，有乌蒙山450公里女子冠军不靠谱……

儿子与这些精英为伍，仿佛使他生命的因子发生突变，他的心灵深处，凝聚起向上的力量，激荡着英雄情结。这次黄河越野那么多勇士遇难，怎能不让他扼腕叹息！

令人痛心的，绝对不是突遇极端天气就可以解释的，这是一场事故。假如有严格的科学管理、专业的运营保障，假如有全盘的缜密的应急预案，假如气象台发布的蓝色大风预警被予以重视，假如打卡点有合理的布局、哪怕沿途搭建一些临时的帐篷，假如有多一些救援的志愿者，假如赛事主办方对比赛风险有正确评估、假如能快速反应果断停赛，结果可能就不会这么惨痛。

   然而，没有假如。

   终于，时隔5天，儿子的朋友圈上传两张图：烛光中的一张21位遇难者名单，还有一张是他当日在黄河石林越野跑的线路轨迹图。

   上面寥寥一句：在你们离开的地方，送你们最后一程。

   我凝视着这则微信，眼泪夺眶而出。

 我想，吾儿不会像我这样落泪，但他选择了行动，从他所在的深圳飞抵勇士们折戟之地，用在同一条崎岖险峻的赛道上的奔跑与他敬重的精英们道别。他跑得很慢，他一定在脑海里复原着气候突变的场景吧。冰雹来了，冻雨来了，风力加大到七八级，雨更密了，风裹挟着雨点打到脸上，像密集的子弹。眼睛在强风密雨下睁不开，只能眯着缝儿，视线全然模糊。他感受着精英们失温、自救、保温毯被风撕裂、刮跑、挣扎，几分钟就倒在山沟、再也爬不起来。刚刚还鲜活的生命，刹那间灰飞烟灭。他们也许是父母的乖乖女，也许是宝宝的爸爸，也许是妻子等待的丈夫，也许是被关注的同事、同学，是任何人，意外从不挑选对象……     

面对吞噬了那么一群精英跑友的黄河石林，有泪不轻弹的儿子，会不会对着山川大地大声呼唤，释放着自己的情绪？会不会大放悲声，寻求一种复活的力量？

    3. 21KMx21奔跑祭

   生离死别，对于任何人而言，都是人生不可承受之重。虽然与21位逝者没有血缘关系，可相同的志趣追求、探索挑战，使我们对勇士充满敬意。  

   重庆两江铁人俱乐部以奔跑祭的方式追思缅怀阳光女孩文境和21位越野赛遇难跑友。 队员们于5月24日开始每天跑21公里，连续跑21天，弘扬生命运动精神，告慰逝者在天之灵。

   厦门的跑友在“超马脊梁，晶华永驻”的追思会上，为逝者献花并捐款，希望他的家人不会因为顶梁柱的倒塌，一下子失去经济来源。

   四川绵阳跑友圈为黄关军捐款，200元、500元、1000元不等，“花姐”表示，跑友们愿意资助黄关军读书的妹妹。

   5月30日为原定长春国际马拉松之日，因疫情按下暂停键，长春市跑步协会根据跑友的强烈意愿和要求，在5.30那天举办线上马拉松，表达跑友们对马拉松的热爱。

   上面都是我的朋友圈折射的信息，可以看出越野勇士深得跑友的敬重爱戴，马拉松深入人心，深得民心，生活里不能没有奔跑。

   4.连锁反应

   黄河石林越野事故发生后，牵一发而动千钧，国内各地的许多马拉松赛事跟着吃锅烙，纷纷被叫停，或延期、或取消。尤其备受跑友瞩目的兰州马拉松，今年是10周年，多少人期待相约黄河之滨。

   有业内人士站出来，权威地解释了越野赛与马拉松的区别，其中保护马拉松的意味明显，不要因为越野出事，马拉松跟着背黑锅。

   我是一个马拉松跑者，人微言轻，可我想说的是，城门失火，已经殃及池鱼，越野和马拉松的划分已经不是最重要的了，无论在官方，还是在民间，越野和马拉松都成为一个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无法分割的概念了。其实，越野和马拉松，本质上都是超负荷的奔跑，都是对人类体能和意志的挑战，两者的互相牵连影响已经成为事实，甚至连比赛的名称都无法拆分，比如越野马拉松、山地马拉松。

   现在暂且不去划分它们的区别，这并不影响人们对事物的探讨。

   我无意在此评判黄河石林越野的是非，追责的事情自然有政府的调查组去做。我也不想费心思推测某些地方打着全民健身的旗号，谋求经济利益和政绩工程，甚至会有不为人知的利益猫腻。我也不想浪费笔墨去指责那些习惯于不是左就是右，或者撒手不管，或者一刀切的决策，因为在某些人眼里，盲从比思考省劲，跟风比自主决断保险，“万一”面前，明哲保身比什么都重要……

我只想表达的是，如果因为一场越野悲剧而断送刚刚被国人认识的奔跑，如果因这次事故，把经过十几年积淀、正在燃起的奔跑热情打压下去，那是比损失21条生命还可怕的更大的悲剧，是爱国爱家希望民族强大的人们不愿意看到的结局。

   5.波士顿马拉松 

   我有幸在2017年参加了121届波士顿马拉松，在距离比赛终点约两百米，见到一棵树，上面挂着绿丝带，悬挂着4张人像，经过的人们都默默地行注目礼。那就是2013年4月15日波马恐怖袭击爆炸案中不幸的遇难者，当时还有260多人致伤。那一瞬间，我的心一下五味杂陈，望着对面的看台，想到万科老总王石带着手下16个员工就在那看台上观战、竟然九死一生。

   波士顿马拉松是世界上最受瞩目的、历史最古老的马拉松赛，它排列在世界六大满贯马拉松赛事之首。每年在美国爱国者日（四月的第三个星期一）举行。那盛况，绝空前，别说跑者了，那观众达百万，在沿赛道的八个城镇助威加油。

   紧接着的下个周日，与波士顿马拉松齐名的伦敦马拉松，３.７万名参赛者。英国首相卡梅伦发表声明，波马爆炸事件令人感到震惊和恐怖，我对那些受害者表示深切慰问，伦敦马拉松赛按计划举行。

   下一年，2014年波马照样盛妆上演，人们用"夺回终点线"宣告伤愈的波马完美回归。

经过这场洗礼，波士顿马拉松的独角兽奖牌越发熠熠生辉。

   6.中国需要马拉松

   现如今，马拉松在中国大地上遍地开花，从小众走向大众。来自中国田径协会的数据显示，在疫情之前的2019年，全国范围内共举办马拉松赛事达2185场，规模赛事1828场，认证赛事场均规模11874人，参加人次达到712万，许多周日会有十几场马拉松在同时举办。马拉松成为二百多个办赛城市的“名片”。还有资料统计，中国是参与马拉松人数居于世界第三位的国度。  

凡是跑者，都十分关注各种优质的跑鞋、风镜、衣帽、能量胶、防晒霜，舍得花钱买品牌的运动装备，因为那是关节、骨骼必须的保障。参赛完全是自费，可对热爱跑步的人来说，花钱是不眨眼的，吃饭、住宿，顺道旅游观光，跑一次马拉松，了解一座城，跑友们成帮结队乐此不疲。

 可见，马拉松蕴藏的商业价值是巨大的，给中国政治经济带来了新机遇。

   著名作家村上春树对马拉松情有独钟，他参加6次波士顿马拉松，获得6枚独角兽奖牌，还写过一部书《当我谈跑步时》，为世界无数跑者喜爱。

   35岁的哈斯利特原是位专业国标舞舞者，她没有因失去一只腿而绝望，她装上义肢重返舞台，还加入跑者行列。哈斯利特说:“参赛不仅是另一挑战，也是发掘崭新的一天。”

   马拉松是人类古老悠久的文化遗产,是代代相传生生不息的宝贵财富。自从我61岁那年在儿子的引领下开启马拉松模式，迄今已5年，我的首马是北京马拉松，儿子为我当“私兔”，一举获年龄组第四名，取得世界顶级的波士顿马拉松直通车的资格。我和儿子一起跑了六大满贯之一的芝加哥马拉松。在美利坚的跑道上，我身披五星红旗，跑到哪里都激起一片山呼海啸，爱国是有感染力的，能唤起世界不同肤色人民的掌声和鲜花。

   我很幸福，儿子是我的跑友，他从没低估母亲，总是不断地给我“挖坑”，我总是毫不犹豫地跳进去，我不光跑马拉松、还体验了铁人三项，还与儿子一起去世界顶级的喜马拉雅ACT大环线雪山徒步，奔跑中，我领略到人生不同的风景，才明白痛并快乐着的感觉，才明白奔跑的意义，才能书写自己关于生命力、毅力、勇气的故事，才能不断地刷新自己，活出自己想要的样子。

 马拉松改变了我的儿子，也改变了我。

   奔跑，能够塑造这个时代奋斗者应有的姿态。

 在奔向中国伟大复兴梦的路上，需要马拉松精神。

 7.马拉不能松，号角已吹响

 痛定思痛，黄河越野事故敲响了警钟，虽然所有善良的人们不希望以这样涂抹着血色的方式给人类上课。

 有句话说得好：跑得再远，别忘了“安全是最终终点”。

 世界马拉松六大满贯赛事的组织工作都是贯穿全年的，我参加波士顿马拉松和芝加哥马拉松，都是提前几个月就接到参赛的通知，赛前不断地得到主办方的各种询问、提醒和要求。与之相比，中国的许多马拉松赛事准备时间只有一个月左右，难免仓促毛躁，加剧参赛的安全风险。

   针对黄河石林事故，国家体育总局下发文件，“将对赛事活动进行全面梳理，加快完善管理制度，健全标准规范，全面加强对体育赛事活动安全的管理保障。”  

   有人担心，这是不是赛事收紧的信号啊。凡事我总是愿意往好的方面想，谁都知道这个道理，强身健体，民族强，中华强。越野出事故，看出我们以往工作的漏洞，藉此国家发文，加强规范化科学化管理被提到重要日程，这是助推越野赛和马拉松的举措，是为全民运动的健康发展保驾护航。

   马拉松要继续蓬勃发展，越野也不会一蹶不振。《户外探险》杂志主编宋明蔚发表文章写到：极限耐力跑运动，尤其是超级越野马拉松，是众多跑步运动中十分稀缺的一种项目。我们“当十分珍惜这种多元化，它是一种小众文化开始焕发出生命力的体现。它很脆弱，需要我们去保护。

   我们有理由相信，国家和政府会更清晰理性地关注这个领域，给予选手更多更好更高标准的竞技平台， 从悲痛中振作，从血色中崛起，让这项运动得到良性的发展，让中国成为全世界体育的强国，成为热爱奔跑的人们的圣地。

    我喜欢这样的诗句：

    生活将你重掷在地

    只有即刻起身

    才能扭转乾坤

    跌倒之际

    应是奋起之时

    马拉松不能松，奔跑啊，中国！

作者张彬彬 散文作家，吉林日报高级记者。先后穿越中国四大无人区。2009年曾与读大二的儿子单车无后援横跨欧亚、远征北极，2018年与儿子到喜马拉雅雪山负重徒步世界10大徒步线路之首的ACT大环线。被评为新浪新生活主义代表人物。61岁开启马拉松、铁人三项模式。著有《魔鬼不敢走的路》《徒步大漠》《七野驴横行天堂》《南极有约》《罗布泊印象》《开车去北极》《车轮下的无人区》《踏浪去西沙》《狂飙加勒比海》《绝尘之旅》等十几本探险书籍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