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国老兵创业英雄榜 军人
...
“第五届舌尖上的影响力·
...
“新中国成立70周年东北
...
编者按:这篇小说《窗棂上挂串红辣椒》,被选入全国高考复习题"阅读题",已有十几个省在使用。
窗棂上挂串红辣椒
作者 王长元
那拨人进屋的时候,老太太正在扫地。随着她胳膊一弯一弯地摆动,笤帚篾儿便刮拂着地面唰拉唰拉响,灰尘就飞飞扬扬飘浮起来,被窗子斜射进的阳光映衬出万千个白点,仿佛是鲜活的跳蚤在空气中上下跳动,弄得人眼睛迷迷茫茫。
老太太停止了扫地,将衣袖抻扯抻扯,擦抹几下炕沿,便说:他二叔,你们快坐。烟笸箩便拽过来。
被唤做他二叔的是村长,脑门暗暗的。把炕沿让给另外几个人,兀自蹲在了墙根处,哧啦哧啦卷烟;一会儿,红鲜鲜的舌头沿纸边一舔,指甲顺着牙缝抠出些许粘物,轻轻将烟卷拢。磕磕绊绊地问:那啥,顶子呐?
二婶:下甸子打草去啦。
村长:啥时走的?
二婶:小半个月啦。
村长:回来过没?
二婶:没。
村长吸溜一下鼻子,二婶,还不知道吧,顶子出事了。
二婶就一惊:出了啥事?
村长:杀人啦顶子。这不,官家正寻他呐!
啥!老太太便呆在那里,眼睛就直直地看着炕沿上几个人。她这才看个清楚,来人不是本地的,都是公家人打扮,还有一个戴着大盖帽,再仔细看去,才发现他们已经带了绑绳和黑亮亮的枪。立马她心一颤动,眼仁就朝上翻过去。一丝透明鲜亮的涎水顺着嘴角飘落出来,在空中荡漾一下,随之就打湿了她黑土布的前襟,人便跟着向门框斜过去。炕沿上的几个人惊恐地奔了过去,将老太太放到炕上。
村长也麻溜站起,在缸沿上哧哧磨了几下指甲,磨出几分锋利来。就来到老太太面前,边用那锋利的指甲捏着人中,边唤着二婶二婶。
一会儿,老太太的鼻下就出现两弯月牙状的血痕,村长缓手的当儿,她鼻翅便煽动一下,睫毛就眨动起来,翻转的眸子这才归了原位,依旧是愣愣向上看着。
警察:老人家你先平静一下。
村长:二婶,你看你啥个身板还不知道,上甚火,说来这都是该着的事。半年前徐瞎子算卦时就说顶子有凶运。这不,应了。顶子这么本分的孩子,敢杀人,这不邪了是啥!话又说回来,顶子既是杀了人,就不是原先的顶子了,那便是犯了王法。犯了王法的顶子你还伤心个甚。麻溜缓缓,人家公安局还有事情跟你说。
老太太眸子这才转了一轮,一汪亮亮的湿润便映在里面。
看着老太太有了活气,警察就轻轻一笑,说老人家,你的心情我们是理解的,但是儿子杀了人,犯了罪,如今又跑掉了。这,国法是不能容的。我们希望你控制住感情,配合我们来抓凶犯。否则,比如说包庇儿子,袒护儿子,那样您老人家也有罪了,按我们的经验,你的儿子还会回家来的。那时你必须报告我们。
顶子真若是回家,你可得说呀,村长眼睛觑觑着,冲着她说,要不,那叫什么了,对,叫窝藏。二婶,咱可不能糊涂啊。
她痴痴点着头,两行老泪就缓缓漫入面颊的褶皱,在沟沟汊汊里恣意流淌,一会儿,整个面庞已经全是泪水了,闪着亮晶晶的光芒。
警察拿出手帕轻轻为她揩拭下泪,心头掠过一丝酸涩。于是就衔着烟在地上徘徊起来。没办法,他没有太多的时候去安慰她了,他还在仔细谋划着怎样抓到她的儿子。他最费思索的是:她儿子若回来,她怎么告诉我们呐?烟雾从他的鼻孔里徐徐喷出,丝丝缕缕在他头顶缠绕,他猝然发现了粮囤上那串红辣椒,眼睛立时闪出光亮,便指红辣椒说,对,就用它,老人家,他若是回来,你就将这串红辣椒挂到窗户上。
二婶,听明白了吗,就挂那辣椒。她又痴痴点点头,看了一眼红辣椒。
小庙就耸立在村头。
小庙是用青砖垒砌的,黄土做的泥口,靠近地面的地方,抹了一层大羊角碱泥。如今碱泥早已剥落,长出一丛一从的荒草,没长草的地方,就泛着一片白绒绒的碱花,只有那青虚虚的神龛上还存留着几缕香灰和几节弯弯曲曲黑白掺半的鸟粪。
老太太就是在神龛前跪下的,她开始拜了三拜,之后就簌簌从怀里掏出黄香,一炷一炷点燃。当三炷香都飘起蓝幽幽烟雾时,老太太看着香火,已是满眼泪水了。
她缓缓地抬起胳膊,将两片手掌在胸前合拢一起,头略微低垂了一下,随之就为顶子祷告起来:
神灵,大恩大德的神灵,都是我前世作了孽,今生才生了这孽障。原本想有个养老送终的,死那会儿,也好有人披麻戴孝摔丧盆子的,谁成想,这孽障竟吃豹子胆,动刀杀人。我知道,杀人是要遭报应的,天不报地报,地不报,车前马后也是躲不过的。神灵,看在我一头白发的面上,看在我那早死老鬼的面上,只求你开一次恩,饶了小孽障……他还小,一朵花还没开。一切罪过都有我来担,就是天打五雷轰,我也认,再不就让我下辈子变驴变马,托送到他家。神灵呀,只求你给小孽障一条生路,让他逃得远远的,就是到了天边也行,保佑他千万不要回村,不要回家,局子人正琢磨着捕他呐。求神灵,再替我转告他,让他千万不要挂记我,我好歹都能活,只要他有个安稳就行。
默念到此,额头就向地面碰去。忽听得香头“啪”地一响,爆出一束火花,她立刻觉得有了感应,连忙又碰了几个头,弄得额头沾满了灰土、草屑,才缓缓抬起头来,心里依旧想着顶子。
顶子伏在高粱地垅沟里,脸都成了高粱叶子色,可是心还是那么嗵嗵跳,几乎一闭眼睛就能浮现出那血流如注的脖子,听到骨头断裂的声音。事情来得太突兀了,突兀得他只有逃到高粱地之后才想起后悔,悔自己不该为那屁大的事而冲动,悔自己冲动时不该抡那镰刀。抡镰刀是闹着玩的吗!可现在一切都晚了。战战兢兢捱了三天,吃喝现在全成了问题,一顿两顿吃点高粱穗还可以,三顿以后拉出的屎来全都是硬橛橛的高粱壳子,挂着鲜血;喝的就只能是垅沟里的水,苦涩涩的,发着腥臭。最讨厌的是那垅上的风,哗啦哗啦吹得叶子直响,仿佛有无数个脚步向他走来,把他弄得一惊一乍的,心老是抖抖地朝着一块缩。真是不敢想,犯个啥罪不好,哪怕是偷呐盗呐都有个缓。偏偏是这杀人,杀了人自己还能活吗!欠债还钱,杀人偿命,天底下谁个不知道……
这样凄凄惶惶过了三天,渐渐地,他又不怕了,心想,事情既然出来了,怕有个屁用,发昏当不了死,只有想办法逃出去才是,否则在这里,不憋死才怪。
可是一想到出逃,他又茫然了。天下这么大,地面这么广,可又往哪里逃?抬眼看去,只见高粱杆间挂了一张硕大的蜘蛛网,网上粘了一只绿微微的小虫,小虫在不停挣扎、蠕动,可是并没有挪出原来的地方,依旧牢牢地粘在那。
他拾起根草棍,怜悯地将小虫从蜘蛛网上挑了下来。之后,就在地上划个“十”字,标出东南西北四个方位。接着,从兜里掏出一枚硬币,在“十”字上面连抛了三次。一下子眼睛就亮了,就像刚刚被拯救的绿虫一样,立时活泛起来。他觉得这是天意,要不,硬币怎么会三次都落到北的方位上。可是北的方位具体起来,又是哪里呢,高粱地北是村,村北是乡,乡北是县,县北是哪他就不大知道了……想到这儿兀自笑了,一个出逃的人,又不是出差,干嘛想得那么仔细,只能是走一步说一步,走到哪里算哪里。可是,不管去哪里,在要走之前,他要回家看一眼老娘。于是他便站起身子,用衣襟擦拭一下脸上的污垢,刚要迈动脚步,就传来一阵唰啦唰啦的脚步声,立马他吓得蹲在那里,头发根直直竖立起来,像喷洒了胡椒粉一洋,麻酥酥地发辣,一股热尿不受遮挡地排出体外,裤裆迅速就洇出一片水来。他以为自己这回完了,准是给人发现了,包围了,若那样,他这一百多斤,就没啥戏了。他撩起眼皮儿,悄悄向外看去,禁不住一下乐得喊了起来,大黄。跟着眼泪就下来了。
大黄摇着尾巴,一下子扑到了他的怀里,于是,他抱着大黄,就和他滚了起来。
大黄,你好么?
大黄,你想我么?
大黄,我娘怎么样?
……
大黄没有回答他,用它绒绒的毛蹭着他的脚,用它柔软的红舌头,呱嗒呱嗒舔着他的脸颊。他脸上的污垢一丝一丝被舔净了,他脸上的泪水一丝一丝又被舔了出来。当星星出来之后,他才踽踽地走出高粱地。
老太太把家里仅有的二十几斤白面都烙成单饼,然后就一张一张地折叠,用纸包好,一沓一沓塞进帆布口袋里。又包了二斤盐巴,塞在缝隙处。她早已谋算好啦,顶子若回来,就让他把饼背走,先躲进小南山的石洞里,稳稳过个十天半月的,看看风声,她再想办法。她相信,办法总会有的。记得,她刚十岁那会儿,还扎着羊角辫呐,就给八路军伤病员往那山洞里送过饭,想想那会儿她都从没断过伤病员的一顿饭。如今,为了儿子,她还会没有办法?
小风轻轻拍打着窗棂,蟋蟀在墙角嘟嘟地叫,老太太迷迷登登刚要闩门的当儿,突然间,门吱呀一声开了,顶子站在了她的前面。她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使劲眨动几下,站在面前的的确是顶子。
娘,顶子憨憨地叫一声。
老太太眼泪马上就下来了。
娘,快给我点吃的。
老太太就把口袋搬到了他的面前,说这里有饼,你吃吧,我再给你煎俩鸡蛋。
顶子狼吞虎咽地吃着饼和热气腾腾的鸡蛋,眼睛贼溜溜地寻觑着,待最后一口食物从喉咙处咕噜一声咽下之后,他才急急地说,娘,我看你一眼就得走了,有没有钱啥的,给我准备点。
老太太赶忙把裤腰拽开,从里面掏出厚厚的一沓钱,递给顶子,说,就这些了,都拿着吧。顶子,你要去哪里。
娘,这你就不要管了。
顶子,我说你把饼带上,到小南山的石洞里躲躲。
娘,你就别管我了,我这一走,是死是活,真的不好说,啥年岁能见到你,也都不敢想。娘,只求你自己保重啦!
顶子,老太太整个抖动起来,亮亮的泪珠向脸颊处滚动。
娘,还有一事,把咱家那把刀给我。
老太太抹了眼泪,愣了,说干啥。
顶子咬了嘴唇说,娘,我手头怎么也得有个应手的家伙呀,要不,你想想,真有谁,抓我捕我怎么办。
啥?老太太倒吸了一口冷气。
顶子:娘,我现在已经想好,谁真若是抓我逮我,我已没有别的路了,就得拼了,反正我已是有人命的人啦,杀一个够本,杀俩,赚一个。
轰地一声,老太太就觉得脑袋像被谁猛然击打了一样,眼前金光四射,她做梦也想不到,她身上掉下的肉——顶子,如今变得这般可怕了,她颤颤地向前走了一步。
娘,快快给我取刀来。
好好,老太太应允着他,她自己也不清楚为啥,却把那串红辣椒挂在了窗户上。
当顶子第三次催促娘取刀的时候,警察已出现在他面前。
顶子是在两个月之后被执行死刑的。
顶子死的那天,老太太现出了少有的平静,依旧像平日一样做着家事,扫地抱柴,喂着家畜。只是临近傍晚的时候,又将屋子收拾了一番,将那挂红辣椒的窗户擦拭一番。
第二天,村人们路过顶子家时,猝然发现,老太太已经上吊了,就吊死在当初挂红辣椒的地方。
(作者简介:王长元,男,1959年出生于吉林省大安市(县)大赉镇。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吉林省文联副主席。长春市作家协会名誉主席。出版长篇小说1部,中短篇小说集5部,诗集1部(与人合著),专著1部(与人合著)。曾获得首届梁斌文学奖、中国网络文学奖、东北文学奖、吉林省政府长白山文艺奖等多种奖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