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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歌无眠夜
发布日期:2023/6/20  发布者:admin  浏览:81668

陈晓雷

      歌声飞扬,如心脏跳动——

      只要活着,就歌声不停……

                            ——茨维塔耶娃

我们住溜溜城格桑花大酒店,刚进房间,我的“高反”瞬间涌来,喘气不畅,头晕晕乎乎的,走路时脚落地,有明显的失重感。马上想到刚才在电梯里,本地一位男士提示我,这里海拔已经接近2700米,走路放慢,千万别喝酒,前天有位外地人就出事了。结合自身反应,我放慢了走路,放缓了行动,从心理上加注了“我在高原”的提示。

欢迎晚宴六点半在酒店四楼牡丹厅举行。甘孜州委州府领导参加欢迎仪式。进入会场后,我即发现本酒店与其它酒店不同,首先这的男女服务员,没着统一服装,他们都穿藏族民族服,男女穿的藏袍,灰、白、黄、红色彩各异,胸前佩戴的玉石、项链各异,色彩明艳,颇具迎宾仪式感。秀发高绾、中等身材的服务员拥金措(汉译为“妙音湖”,后来知道她是州府机关服务中心干部,曾是二炮文工团的歌手,出版过唱歌专辑),她在几个年轻人中,显出超凡与靓丽,一双又黑又大的眼睛亮闪闪的,双耳挂着两串珍珠银坠子,浅黄上衣胸前,佩戴着硕大的绿翡翠项链,沉稳的棕红色藏袍,突显藏族姑娘的妩媚、优雅。

欢迎宴会进行大约半小时,先由拥金措带着两个藏族姑娘、两个藏族小伙,列成排站于侧,他们手里端着高脚酒杯,做敬酒态式,脸上洋溢着和悦之色,其藏族服装各不相同,从右向左依次为,首位领唱拥金措黄衣棕袍,第二位“分头”高个帅哥,黑坎肩左边有五道竖直白杠,其藏袍金花宽领漂亮耀眼,第三位姑娘白衣配艳丽红坎肩,胸前挂着大串的玉佩,显得气质超凡,第四位姑娘是侧挽襟上衣,藏青袍中间的金腰带格外显眼,笫五位小伙子发型“一面倒”、灰挽襟短衣黑裤子。

这几位朝气蓬勃的帅哥美女,往那里一站,俨然一组藏族服装秀儿,未等表演,气场就足得连空气,都在开口笑!稍静场,那首脍炙人口的《康定情歌》,从他们口中清唱、混唱、合唱出来,好一首天籁,顿时打开人们的心扉,房间顷刻变成溜溜山,高天流云、落霞月亮,眼前闪烁,姑娘小伙驰马飞上云端,碧野长风,花草树林,河湖溪水,都随着歌声在笑在飞,被有情的李家大姐、张家大哥的康定之爱,深深感染陶醉:

 

跑马溜溜的山上,

一朵溜溜的云哟,

端端溜溜的照在,

康定溜溜的城哟。

月亮弯弯,

康定溜溜的城哟。

 

李家溜溜的大姐,

人才溜溜的好哟,

张家溜溜的大哥,

看上溜溜的她哟。

月亮弯弯,

看上溜溜的她哟。

 

当这首歌唱到最后几句,几乎全房间的人们,都放下碗筷,停止用餐,情不自禁跟着歌儿合唱起来,气氛热烈,几乎白热化,歌声暖心,几乎人人都成了年轻的情人!歌唱爱情,是人类心灵永不干涸的雨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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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定情歌》雕塑

我知道,这首《康定情歌》是“西部歌王”王洛宾在上个世纪三十年代挖掘创作出来的,距今已传唱八十多年。据先生的儿子王海成的书《我的父亲王洛宾》讲述,1938年其父参加党领导的西北战地服务团,到甘肃南部宣传抗日活动,他在一个农村集市,听到一个马帮汉子,弹着弦子哼唱的好听小调走过,追上前问他从哪儿来?汉子答康定,又问唱的什么歌,汉子告溜溜调。洛宾请汉子喝茶,趁着高兴,请他再唱一遍刚才的歌,洛宾用纸笔把曲和歌词大意记下来。回到驻地,他立刻对“溜溜调”的粗俗歌词实施修删,对曲子加以改编,让歌子变得轻松、幽默、优美,还重新赐它个新名《康定情歌》,从此这首民歌的意境,变得优美宽阔了,主题旋律变得诙谐悠远了,就这样这首属于康定的爱情歌曲,像导火索呼啦啦地燃起来,那直率热烈的男女爱情表白,如百米赛跑的惯冲力,迅猛地撞击心扉,温暖心灵……这首歌儿开始风靡西部。

就这样《康定情歌》,被王洛宾和同事们唱着唱着,便长出了羽毛,长出了翅膀,伴着高原之风,飞越山峦、飞越丛林、飞越河谷、飞越雪域,最初由一对男女情人的对唱,渐进变成了万千男女的传唱、齐唱、合唱,这歌声在川西,在藏区,在西南,在蓝天白云间,在神州广厦间,在中华大地回响。高山大河,无法阻隔爱情飞向对方,越是荒凉孤寂、生存艰难,人们越需要爱情,爱情是族群的血脉,爱情是生命的活水,爱情是人类延展的河流。

《康定情歌》传达爱的信念,给青春启迪,给心灵阳光,给生命激情,给世界希望。当王洛宾的笔端升华《康定情歌》的时候,康定有了属于自己的阳光土壤,当王洛宾心中润色《康定情歌》的时候,康定人的精神世界,有了放飞风筝的天空,当王洛宾真情拓展《康定情歌》的时候,康定河畔溜溜山上的赛马场,就变成了收获圣洁爱情的海洋……

这首带着乡土气象、脍炙人口的情歌,乘着欢欣、诙谐、率真和甜美的旋律,乐悠悠地飞出康定、飞出川西,欢快快地飞越高原、飞越华夏大地……随着《康定情歌》传唱的日久弥深,它成了西北民歌的杰作,成了中国走向世界的经典代言。由此,人们而更加崇爱那位饱受命运磨难、乐观精神永不灭,寻歌觅美足迹不断绝的戴着牛仔帽、留着山羊胡子的坚韧传歌者——王洛宾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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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定城为雪山所簇拥 ——陈晓雷摄

写到王洛宾,我和先生还有一份情缘,那是二十六年前的往事。

1996年9月,我作为国家某报记者来乌鲁木齐开会,这年三月十四日先生刚刚去世,社会媒体对他成就的报道正处高峰期,也有媒体刻意“剑走偏锋”,把洛宾先生与台湾才女作家三毛的一段情缘,给“炒”偏了路,令两位离世先人名誉受损。恰在此时,我和两位朋友来到幸福路32号军区干休所洛宾家楼下,巧遇他的邻居原军校政委姜老,关于王洛宾往事,他讲了八九件事,除与台湾才女“相恋”,洛宾自感年龄偏大有顾虑外,本文在此再转述两件事。

当年,干休所要求每家在小区都栽棵树,不巧栽树那天洛宾去港台参加音乐活动,我家人代他在楼下栽了一棵杨树苗,洛宾回来知道此事后,心怀感激,他每天早晚都端盆水给小杨树浇上,半年坚持下来,他的树嗖嗖见长,两年下来,他树苗变成两层楼高的大树……我注意到其它杨树不足胳膊粗,而洛宾的杨树却接近电线杆粗了,树盖像一顶高擎的巨伞,人们能用它避雨、乘凉了。

姜老与我们在洛宾家楼前那棵长大的杨树下合影留念。我站在树下,似乎听到它在轻轻歌唱。

三毛走了的那段日子里,洛宾心情极其复杂,他表现于外在的就是两件事,不断地弹钢琴,开头先弹《我是一个兵》,再弹《高高的白杨》——这是让三毛最伤感的一首歌曲。接下来,就是不停地饮酒。有天,八十多岁的他借着酒劲儿,和楼下的娃娃们玩单腿跳,小区里回荡着老翁和娃娃们的笑声,直到月挂树梢儿……洛宾回家不久,钢琴声又传来,后来知道他在给三毛做歌,歌名就叫《等待》,其歌词是这样的:

 

你曾在橄榄树下等待又等待,

我却在遥远的地方徘徊又徘徊……

人生本是一场迷藏的梦,

且莫对我责怪。

为把遗憾赎回来,

我也去等待。

每当月圆时,

对着那橄榄树独自膜拜。

你永远不再来,

我永远在等待。

等待等待等待等待,

越等待我心中越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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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90年,王洛宾在乌鲁木齐干休所家中为三毛吟唱《高高的白杨》

我从幸福路干休所洛宾家小区出来后,在新华书店买盒磁带《民歌经典——在那遥远的地方》和一本小书《洛宾传奇》。回到长春后,九岁的小女儿把这盒磁带当成宝贝,稍有闲暇,即且听且舞,不久她的新疆舞,就跳得有姿有神了,直到她把“在那遥远的地方”,跳到留学的法兰西。

这次为写洛宾先生,我费了好大劲儿,才找到“1996年9月20日 星期五 晴”这篇日记,我大喜过望!这是后话。

现在,还是让我们回到康定的夜晚吧。

接下来,美丽的拥金措带领着四位藏族姑娘小伙,齐声演唱甘孜当地的歌曲《敬酒歌》《祥瑞康巴》《吉祥的日子》,这些极具高原情调、充满藏乡雪山风情的歌儿,这些唱爱情、赞乡情、颂生活,如青稞酒般浓烈的歌词,高亢优美,气势如潮,加之这群年轻人火热的情怀,把在场的学者、作家,甚至连随团记者们都感染了,整个房间被震动了,全场气氛被点燃了,欢迎晚宴又一次出现高潮!

接着鬓染秋霜,面色和善的州委袁先生安然起身,为朋友们清唱根据达赖喇嘛仓央嘉措的情诗《洁白的仙鹤》填曲的情歌:

 

洁白的仙鹤,

请你把双翅借给我,

不会远走高飞,

去理塘转转就回……

 

这位年近六旬的老先生,用心演绎歌中的情感,用柔美圆润的嗓音传达歌词的意蕴,其肃穆与怀想的表情,一下便把大家带入情诗的意境中……他用藏汉两种语言分别演唱,把本就柔美绵长的情歌,演绎得丝缕牵情,声声入境,其节奏掌控专业、发音韵味十足,把在场所有人都唱得泪眼潸潸了……

接着,身材清瘦、双鬓染霜,平静低调的州府邓先生,被几个年轻人簇拥着站起身来,声音很弱地为朋友们,清唱了仓央嘉措的另一首情歌《在那东山的顶上》:

 

在那东山的顶上,

升起白白的月亮,

年轻姑娘的面容,

浮现在我的心上……

 

这位邓先生用心演唱,用歌表爱,声声牵情,歌喉圆润,韵味悠然,加之藏汉双语叠唱,歌中强烈渴望的情怀,把在场的人都唱得乡愁飞扬,心动不已,爱意绵绵……

让人颇感意外,州里领导居然有这么高倍数的“音乐细胞”!

为回应“地主”之谊,采风团作家中,生于内蒙和陕西交界地的“善歌者”四川大学张弘教授,用西北风“刮了”首爱情民歌《赶牲灵》,他歌声高亢悠远,爱恨交织,嘶哑中满负真诚,当他唱到“想我了,你就招招手”这声震撼荒野的爱之呐喊时,众友们皆挥手与张教授深情互动,恰似苍凉牧野中那对相爱的情人,正向大家走来,似乎所有的人们被爱情瞬间击中,众表情沉浸渴望,泪光闪闪……

因我仍处在“高反”眩晕中,奇怪的是,我这次上高原,竟然首次出现瞬间失忆状态,我尽量控制情绪,保持心态平稳,不敢大声说话。其实,我早被这儿的欢乐气氛打动了,早被朋友们的歌声感染了,却无勇气主动站起来唱歌,就掏出手机给大家录视频。

正当我想蒙混过关的时候,学会会长福贵先生,却高声“力荐”他的长春老乡晓雷——这次采风团队里唯一的蒙古族作家唱首歌,我无法“抗旨”,只得先起身到藏族姑娘拥金措那里,同她商量“救场”措施,诚邀她助我唱蒙族民歌《敖包相会》,姑娘溢展微笑,落落大方,接受了我的邀请。姑娘毫无矜持、眼睛如星辰,款款若彩虹飘来。我们在两桌间的空场处,开始即兴清唱:

 

十五的月亮升上天空,

为什么旁边没有云彩……

 

我和藏族姑娘拥金措的二重唱,尽管是无伴奏,尽管我被高反弄得出现“忘词、断片”的尴尬,还是被拥金措的聪明“救场”而蒙混过关,我的“康定首唱”总算勉强“成功”,赢得满堂掌声。

我和拥金措合作,还起到“抛砖引玉”作用,接下来包括我们的会长和能唱歌的先生、女士们,都亮开了歌喉:

 

跑马溜溜的山上,

一朵溜溜的云哟,

端端溜溜的照在,

康定溜溜的城哟。

 

洛宾先生的《康定情歌》再次把迎宾晚宴带向高潮!

晚宴后,已晚上八点多钟。当我们走出宾馆,即刻被一阵醒耳的河水流淌声吸引,原来出门不足百米,就是日夜奔腾不息的康定河,尽管是夜里,仍见白浪翻花、河水湍急……

我们沿着河边漫步、听着河水欢歌,好像我们的欢迎晚宴仍在持续,只是地点转换到了康定河边,我们谛听着康定河的歌唱,被这大自然的歌声,醉了耳朵,醉了心灵,连我的“高反”不良心态,也好像被这歌声赶跑了。

                                  2023年1月12日

(本文原载2023年6月香港《文综》杂志夏季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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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家陈晓雷在康定藏乡采访——兰楠摄

作家简介:陈晓雷(图特戈),蒙古族,呼伦贝尔人,研究员,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曾就读中央戏剧学院,当矿工五年,做记者、编辑二十余载。曾在《人民日报》《民族文学》等报刊媒体发表文学作品200余万字,获省部级奖20余次。出版著作《大地童谣》《缺失苹果的高原》等8部。散文集《生活的位置》《我的兴安 我的草原》分获第四届中国煤矿优秀图书奖、第十一届吉林省政府长白山文艺奖,长篇儿童小说《黑眼睛 蓝眼睛》获第五届吉林(公木)文学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