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脉流淌
陈晓霞
陈晓霞,笔名尔冬,山东联盟化工集团企业报编辑,中国化工作家协会会员,山东省作家协会会员。先后在《中国青年报》《中国农资》《中国航空》等报刊发表作品,并被《青年文摘》《海外文摘》《意林》等杂志转载。作品收入《高中语文优秀课外阅读》《天涯社区闲闲书话十年文萃》《潍坊女子小说十家》,文章《向美而生》入选江西省初中语文试卷。2015年出版散文集《尘世的光影》。
我翻到族谱第42页就停下了。我决定放弃追溯。因为在这里我找到了事情的源头,我指的是在我祖父、父亲和我身上共同存在的一些东西——我们都有一双大而温和的眼睛,说话前都习惯先送一张笑脸,都一样的心思单纯,与世无争。而这眼睛、笑脸和与世无争的态度就来源于族谱第42页的这个人。他叫陈荣光,一个教书先生,是我祖父的父亲,我的曾祖。
他生年不详,卒于1911年春。我不想赘述他的生平,一个老实无用的教书匠的生活实在乏善可陈,但他的死值得一提。100多年来,他之所以还能偶尔被族人提起,就是因为他的死亡。由于年代久远且口口相传,事情的真相已相当模糊,大致是流寇抢盐,他在混乱中被盐警误杀,除此之外没有任何具体细节。人们津津乐道的是他死后的故事——族人状告了官府,以他褡裢里的几本旧书为凭,替这个老实人讨回了公道。官府给了笔安家费用,还附送了一口松条棺材——一场平民的胜利就这样流传下来,人们叙述的重点是族人的胆识和智谋,顺便也会提他几句。他的角色无足轻重,换成别人故事一样精彩。
没人说起安家费被他的兄弟分了,并没有孤儿寡母们的一份。好在他实实在在躺在了棺材里,这于他已是天大的幸运,因为按他的能力,即便活到八十岁,也未必能混得上一口松条棺材。
我不止一次想象当时的情景,以他留在我身体里的温软性情和天真好奇去还原1911年的那个春天。他走在路上,春天的原野让他心情舒畅。他脑子里不断蹦出一些诗句,他重新琢磨古人的意思,觉得又有了新的体会。当他专注思想的时候,他的耳朵自动屏蔽了远处的嘈杂。
直到有人从他身边跑过,接着子弹飞过,他才疑惑地停下脚步。这是刚被春天唤醒的寿北大地,遍野的花籽柴在微风里轻轻颤动。我的曾祖父在令人愉悦的春光里惊奇地看到了一场官匪混战。他没跑,也许是吓呆了,但另一个更大的可能,是他以为眼前的战斗与他无关——这是我们性格中的致命缺陷,危险来临时,我们总是看不到最坏的一面,我们盲目、迟钝,且过于相信,以为打击只会指向坏人。
直到子弹洞穿他的身体,他的思维大概还停留在那些春天的诗句里。
我当然没见过他。但我从祖父的照片中猜到了他的样子。据说几乎是原版复制——消瘦、寡言,眼里满是静默的温和,像是洞察了一切,又像是无力追究。当他生命完结的时候,他儿子的生命正在抽芽。他们都有一双马一样的眼睛,都是那么长久地一眨,再一眨,让人以为,躺进墓地里的他,仍在透过儿子的眼睛注视着这个世界。
祖父没读过书,对自己的父亲印象模糊,但这没有妨碍他秉性上的传承。祖父结婚后甚至也学着拿起了毛笔,每到过年就写一副“上天言好事,回宫降吉祥”的对联贴到灶墙上。字是进过学堂的祖母教他的。那时候,祖母在炕上哼着歌缝补衣裳,祖父就在一旁默默地抽烟。这是他一生中过的最好的日子。他把自己藏在烟雾里,烟袋锅一闪一灭,热腾腾的全是心满意足。
可惜祖母给他生完第五个孩子就死在了逃难途中。那时抗战尚未结束,饥荒仍在蔓延。求生成了穷苦人的唯一念想。也因此,僻静蛮荒的乡间土路上有时会忽然多出一队身影,他们推车挑担,默然前行。行进的艰苦无望让他们有了一副近乎死人的表情。如果真的有人死了,他们也只是就地掩埋。逃难不仅让他们表情从简,连悲伤也省略到无。
但我祖父没有为祖母掘土刨坑。他决定把她送回陈家坟茔。这是他能给自己女人的唯一厚待。他去苇荡深处割回芦苇,连夜搓绳打箔,第二天一早,祖母就被苇箔紧紧卷起,躺在了自家的独轮车上,另一边则捆上了他们的全部家当。一同逃难的族亲疑惑地过来,问:你们是要回去?祖父说:不逃了,回家!族亲一下有了表情,显然他认为祖父的决定太不明智。他仗着比祖父年长几岁,仗着这家人从来都温顺可欺,仗着他认为他和大部分人选择的是趋利避害的最好途径,忽然就想张狂一回。他手指点着祖父的头笑起来:陈玉珍你阴天下雨不知道,你家没钱还不知道!——陈玉珍,没错,这个略带女性色彩的名字说的就是我的祖父。祖父站起身,一定有铿锵的言语潮水般激涌到他的嘴边,但他用艰难的沉默把它们一一过滤了。等他开口,依旧是平日里的温和语气:三哥,我不能让孩子们将来找不到他娘这把骨头……
我不知道在推车回家的三天三夜里,这个叫陈玉珍的男人都想了些什么。我只知道,他的克制力到我这里已没那么完好。我会突然暴怒起来,仿佛几代人受的委屈伤害都存到了我的身体里,随时都会溃堤决口。我只在多数时间里和他们一样,温和柔软,只要不超限度就凡事好说。
我同样没有见过祖父。他1966年3月8日离世,而我数年后才降生到由他一手建造的院子里。但这不妨碍我们之间形成默契。我从他留下的照片和父亲的零星回忆里还原着他的生活,慢慢成为了他的知己。我看着他一路忍受、退后,直到把自己压成薄薄的一片,心里全是理解、理解。这个为了孩子甘愿到“脚行”卖苦力的男子,在煤油灯下一针一线笨拙缝补破旧鞋子的男子,在把最小的孩子送人的一刻又反悔抱回的男子,就这样留在了我的生命里。好几次我看他根本撑不下去了,但一肚子的柔情又让他奇迹般坚持了下来。他给孩子们的爱丰足又细腻,甚至在那样的艰难时刻,他还有心抱着哭泣不止的小儿子编造梦想:等我老了,你就开着小轿车来接我……
我父亲在这样的日子里长大,简单、方正,一腔善意。连他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一辈子都在对别人好——他连续多年给一位孤寡老太太挑水,把母亲新做的棉衣转手送给衣衫正单的同事,至少有十几个除夕夜陪着单位里的外地工人度过,每天把附近街巷扫得干干净净……他的善意漫无目标,又无处不在,因为和日渐精明的人群背道而驰,难免遭到或明或暗的嘲笑。十五年前我建议他写写家史,只读过两年书的他开始伏案疾书。他写着写着就痛哭起来,那些小时候不懂流的泪,不敢流的泪,还有太多被懵懂和困苦压抑了的悲伤,都在他晚年的回忆里渐渐苏醒过来。他终于找见了自己行为处事的心理源头。他记起某年黄河发水,祖父拉着孩子们仓皇奔逃,等他们爬上高坡,刚刚还在睡觉的小屋已被洪水瞬间吞没。他记得那是一个早春,草还没有发芽,祖父牵着他们,脸色惨白,簌簌发抖。当他用成人的目光回望那一刻,他一次又一次想给张皇无措的父亲一个拥抱,告诉他,有他在,不用怕。可是,父母已去,爱无可爱,他为爷娘存起的好心,只好回身奉予他人。
如果时空浓缩,四代相聚,该是怎样和悦的一幕。你会看到我们像一群温和无害的软体动物,亲柔相待,对一切凌厉伤害视而不见。我们这样走过来,还将这样走下去。不必试图探究我们的眼睛,那里全是空明和宁静。
安静行走
杜婵
杜婵,笔名烟水谣,毕业于曲阜师范大学中文系,就职于山东蓝星东大有限公司。中国化工作家协会会员,淄博市作家协会会员;高级人力资源管理师,高级经济师。山东省职业技能鉴定中心聘任人力资源专业高级讲师。曾在《工人日报》《中国医药报》《工会博览》《山东文学》《山东工人报》《淄博日报》等报刊杂志发表作品数百篇。曾在征文中多次获奖。
文字
突然发现,文字不再是脸颊上的胭脂,修饰自己的红妆;而是,契合呼吸,印证生命的痕迹。于是,我终于可以在墨香里,端坐。莲尚未盛开,酒也还未温,我却突然醉倒在岁月的醇香里,入禅,安静。
撰写文字的初始,刻意雕琢她的精美。却原来最美的语言,根本没有文字可以表达——若轮扁释斫轮问桓公所读者何言?答曰圣人之言。轮扁答“不徐不疾,得之于手而应之于心,口不能言——有数存焉于其间。”相视而笑,莫逆于心。真正的思想不能言传,更遑论载以文字。
写到这里突然顿悟,惠能的“本来无一物,何处染尘埃”。
若此时,你可曾嗅到,荷心里的香息?
书籍
若下小雨。喜欢撑起伞,聆听,雨在伞上跳舞的声音。此时,三毛的卡帕,雨季不再来,百年孤独,在空气里游来游去的小金鱼便总会浮现在眼前。可见文字是一种毒,不经意间就会左右你的思想。
从结绳记事,至甲骨文,至竹简,至丝帛……至今天的网络图书,都是人类文明传承的依赖。人类的知识储备在不断的暴涨,而人类的智慧却依旧徘徊不前。而这浩瀚书海中,我读过的,能有几篇?
常去书店。最开心的事情便是在书海里徜徉,呼吸都变得无比顺畅,像挥一枝桃花,在雨湿的城市里,婉若飞扬地等你……便也常常想起书柜里睡着的一些书籍,蛛网联结,极少翻阅。以有涯追无涯,殆已。凭那弱水三千,唯一瓢饮足矣!
喜欢文字,终是自己的事情,是安静的事情。当把文字作为炫耀,当用金钱把文字堆叠成籍,能够传承的肯定不是文化。
旅行
一场又一场,说不走,就不走的旅行。若这心心念念记挂经年的荷花园。怎么办,三江源头,好日子白白流淌……感恩,还有没用坏的时光,从此你的歌声不许乱放,只在这里,放牧,最美的莲叶田田。
而我去过的地方甚少。却也安慰自己。
多少景点,不过是没有灵魂的水泥建筑;多少旅行,成为挤油油的过程——是不是,很多的旅行,已然变成国人的节日迁徙。南方,去北方;内陆,来海岸……最美的风景,永远在朋友圈里美图过的“秀”里。
安静的思考。为何人们越来越喜欢旅行。某日下班,看到几个裙裾飘飘的大妈,神采丰盈地走进小区旁的酒店。突然顿悟了旅行于我的意义。在旅行的这几天里,可以天天换漂亮的衣装,不考虑柴米油盐,不考虑水电煤气,不考虑家长里短,只要每天把自己打扮得清兮婉兮,行走在风景里,把自己也变成行走的风景!
所以假期,更多促成旅行的,一定是女人。因为假期对男人便意味着上网电视休息;对女人便意味着家务三餐洗涮。所以,当我拿起相机,行走在拥挤的旅行大军里,你要知道,不是为了浪漫,更多的,是从镜头的美丽里汲取我渴望的寂静欢喜。
镜头
我始终喜欢镜头。女人最渴望的不是一部单反,而是一个喜欢用单反为自己拍照的他。若我是男人,定知道如何俘获她的心,把她此时最美的形象,刻画在永恒的镜头里。于我却注定是一场错过。我想,这也是美颜自拍迅速扩张的原因了。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当流转在自拍镜头的美丽里,岁月无声的滑痕骤然让你心疼。
人心与人心之间终是一场无法抵达的惑。来年皱纹里张扬的岁月,不经意间是否有当年的责备?所以拿起你的相机,为还爱美的她,多拍几张俏丽的照片吧!
人生三万多个日夜,都如流水而过。而我,还要这样,安静行走。
被猫占领的国
臧玉华
臧玉华,安徽铜陵人。2015年开始写作,在《散文选刊》《作家天地》《工人日报》《羊城晚报》《新安晚报》等报刊发表作品三百余篇,有作品收入2018年《中国年度精短散文选》。中国化工作家协会会员,安徽省作家协会会员,2018年安徽中青年研修班学员。
我儿子小胡,把我从罗马带到摩洛哥,我觉得和他的“猫情结”有关。
小胡去年收养过一只猫,视频时,见猫总喜欢和他黏在一起,我不好说什么,就说“猫太瘦了,脸又黑,丑得很,可能是跟着你吃不饱吧”,小胡便不高兴了。暑假到了,猫自然不能跟着一起回来,就被寄养在同学家,小胡在淘宝上,给他的猫宝贝买了吃的玩的,准备返校时带上,谁知登机前,那边同学告知,猫已跳楼自杀。
我觉得这种说法很离奇,不到一岁的暹罗猫,生活经历简单,怎么会自杀呢?况且猫是软体动物,轻易摔不死。也许是那同学内疚,随意杜撰的。其实,它不过是只猫,没人会为这卑小的生命太伤心。我担心的是小胡。
这次去摩洛哥,所到之处,遇到不少猫。
摩洛哥历史上有“三王之战”,巴迪皇宫,当初就是为庆祝战胜葡萄牙军队而建,从十六世纪到十七世纪,建造时间长达二十五年,其讲究程度可想而知。曾经的辉煌,如今的残垣断壁,站在城墙上,忽然就想起那首印度曲子《尽情哭泣》,每个音符都有苍凉、伤痛、哽咽和挣扎之感。
三只鹳鹤立在墙头的草垛上,一副高瞻远瞩的样子;墙上的洞穴,是鸽子为自己建造的家;庭院低洼处有一片橘林,繁茂的枝叶藏不住累累硕果。这些生灵,在这片废墟,活出勃勃生机。
有一蓬叶子花,披拂在浅红的颓墙上,花下斑驳影子里,是晒太阳的猫、追逐自己尾巴的猫、跳来跃去的猫、纠缠撕咬的猫,加上叶子花的油绿和艳红,使颓废变得生动活泼,生出一种烟火气。慵懒之状,销魂之姿,皇宫即使成为遗址,生活在那里的猫,仍然浸染了贵族气质,它们不避游客,或者说根本不把人放在眼里。
在古城菲斯的某条大街上,两边小店林立,几家特色小吃夹杂其中,塔吉锅的香,羊肉串的香,飘荡的一条街都是,不仅吸引了食客,一些猫也闻味而来。这是些沿街乞讨的猫,或者说乞讨是它们的一种生存方式,倒也优哉游哉。它们会和食客示好,会为一块扔过来的食物而哄抢,抢着就跑,几只猫尾随其后,苍蝇再一窝蜂来助阵,场面如屏幕上警匪片一样,热闹得很。
摩洛哥是个在色彩中摇曳的国家——白色的卡萨布兰卡、红色的马拉喀什、金色的撒哈拉,其西北部的小镇“舍夫沙万”,是群山环绕的山谷中开出的“蓝色妖姬”。蓝色是小镇的醒目特征,除此,就是随处可见的猫。
小镇的蓝是天空的蓝,很纯净,也很绚丽,它仿佛提醒人们,每个人心里都应住着一个童话世界;也提醒人们,小镇的绚丽,不同于俗世的喧腾,无需他人的理解。
关于小镇的蓝,有几种说法。有说是十五世纪建立市镇时就刷成了蓝色,蓝色可以杜绝蚊虫,不知谁的主意?也有说二战时犹太人来此避难,犹太人希伯来语圣经记载:“上帝住在蓝色的天空之城”,苦难的犹太人,为了得到上帝的保护,他们把房屋、阶梯、巷道,都刷成蓝色,由浅至深的蓝。
猫是蓝色王国的精灵,穿梭在一幅幅蓝色调调的画中,不懂得设防,喜欢被爱抚,也喜欢与人用眼神交流,但最喜欢的,还是人们的馈赠。当然,它们是可以接受拍照的,它们并不受宗教约束,不认同小镇居民的观点,以为拍照就可以摄走魂魄。
小镇的猫有大橘,小白,小黑,狸花,暹罗……数量品种之多,堪称摩洛哥之最。我们无论走在哪条巷子,都能与猫邂逅。小镇千姿百态的门窗旁边,很多都放着猫的食盆,猫游离于这些家庭之外,行动自由,生活不用愁,安全还有保障,是真正拥有诗和远方的。
据说,先知穆罕默德极爱猫。有一次,他准备起身去做祈祷,而宠物猫在他的衣袖上睡的正酣,怎么办呢?为了不打扰猫的美梦,他断然剪掉那只袖子。摩洛哥波斯萨菲王朝的缔造者伊斯梅尔,每次打仗都带着他的“军师”——猫,开战前“君臣”都要交流一番,每每总会打胜仗,最终统一了摩洛哥。因为穆罕默德爱猫,全国的穆斯林也就爱猫,猫是圣物,自古至今都是,如果有谁迫害一只猫,伊斯兰教都不会放过他。
狗就没有这样的境遇。
我在摩洛哥极少看见狗,偶然见到一只,也是很落魄的样子。信奉伊斯兰教的人会觉得狗是不洁之物,被狗舔舐的盘子,至少要洗七遍,第一遍是用沙子使劲擦洗。他们认为狗就是狗,在这个国家不配拥有什么地位,狗的狂吠实在令人讨厌,它会吓走尊贵的客人,狗仗人势,这是最要不得的。
那天清晨,在小镇简陋的汽车站,几只猫在角落堆放的包裹上撒欢,没有人驱赶。我去买杯热饮的功夫,猫就跳到小胡怀里取暖,见我面有怒色,小胡一脸的无辜,猫却坦然得很。